第十章
貓草的世界很幸福。
睡覺前父親和母親總會各拉住棉被的其中一邊形成人工搖籃,讓他躺在上面,一開始搖籃會劇烈的左右擺動,他會把自己當成是搭在船上的船長,舉著小小的枕頭指引方向,而雙親也會精神抖擻的回應,就好似他的船員;玩了一段時間,等他累了,搖籃的擺動就會變得十分溫柔且小心翼翼,最後直至他滿足的沉沉睡去。
心情不好的時候,伊涉會告訴他,只要抬頭看見星星就能忘記煩惱;對於這點他深信不疑,所以每當自己為了明天要吃什麼而煩惱、明天要不要睡得晚一點而煩惱、向初戀對象告白的成功機率而煩惱,他都會望著夜空中的點點繁星,然後就真的如伊涉所說,煩惱漸漸消失了。
身邊有父母陪伴自己長大,加上青梅竹馬,他的童年沒有一件事是不開心的。
「媽咪也要去旅行嗎?」
站在房間門口,貓草偏頭看著坐在玄關穿上鞋子的母親。
父親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,他很想念他。
「媽咪要去幫忙爸比讓工作提早結束哦。」
母親向他招了招手,他便乖巧的離開房間,來到她身邊;一直散在肩上的長髮綁成了方便行動的馬尾,這是貓草鮮少見到的、母親的另一面。
「工作很忙嗎?」
他睜著一雙如星空的眼眸,看起來無辜得不得了。
「稍微讓爸比有點應付不來,媽咪去去就回。」
貓草被母親細瘦卻強而有力的臂膀抱個滿懷,原本還悶悶不樂的他在聽到母親接著說出口的話語後便笑逐顏開。
「明天我就會和爸爸一起回家的。」
隔天一早,貓草在睡夢中聽見玄關傳來東西被翻倒的聲響、劇烈的喘息聲以及哭喊聲。
帶著睏意走下床,他打開房門探出腦袋:「怎麼──」
話音未落,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。
玄關站了很多人,但這不要緊,因為他全都認識。
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母親,她早已沒了昨夜溫柔的樣子,紮起的馬尾散亂在肩上,看起來就像是被剪壞了;雙手是一片血淋淋的紅色,她拼命抓著跪在地上的人,不停地叫喚對方的名字,方才的哭喊聲便是源自於母親,她此刻的模樣狼狽不堪。
呆然的將視線移向跪倒的人,是父親。
他看見父親的腹部不停地流出鮮血,潔白的地板瞬間就被染成一片赤紅。
那是很大的一道刀傷。
「爸比很痛吧……」
「……!」
等到回過神來,貓草發現自己竟是跑出房間,來到雙親面前。
眾人驚愕地瞪大雙眼,其中一人伸手抓住他,但是他揮開了。
揮開了那來自青梅竹馬伸出的手掌。
雖然瞥見對方那張沾染血漬的臉龐露出驚訝的神情,可他現在無暇顧及那些事。
「……沒事的,有叔叔在,他不會死。」
「……死?」
聽到陌生的詞彙,貓草疑惑地看向青梅竹馬的父親。
他對這個詞沒有概念,唯一明白的,就是再也見不到面的意思。
「貓草,讓爸比休息一下,很快就能陪你玩了,好嗎?」
耳邊傳來父親溫柔的嗓音,他回過頭,看見的是對方蒼白著臉卻還勉強露出笑容的樣子。
十二歲那年,他得知自己的雙親,以及青梅竹馬一家三口都在從事『殺手』一職。
☆
這是他第一次和一個人交往。
「冬泉你啊,牽得好自然……」
稍稍瞥向被牽起的左手,貓草有些不甘心地噘起嘴。
「啊,是嗎?」笑了笑,冬泉將手牽得更緊了點。「可能是因為我早就在腦海裡做了無數次想像訓練的關係吧!」
「這種事不必做想像訓練啦!」
嘴上雖然訓斥著對方,但他還是難以控制地紅了臉頰;悄悄的以相同的力道回握那隻溫暖的手掌,貓草加快前進的腳步,為的就是不讓冬泉發現自己臉上表情的變化。
和冬泉待在一起的感覺十分特別,與家人和青梅竹馬不同,和他在一起,貓草體會到何謂心跳加速、想和一個人一起做特別的事,還有最為關鍵的戀愛。
「昨天的夜景還喜歡嗎?」
忽然,冬泉停下了腳步,這讓貓草也跟著停下。對於這個問題,他想起昨夜,兩人偷偷跑到學校的校舍頂樓一起觀星,也就是那個時候,他知道了喜歡一個人的滋味。
好甜。
「喜歡。」
他的回應很短,卻是包含了滿滿的心意:喜歡昨天的夜景、喜歡冬泉。
「那……要不要再去看一次?」
冬泉問得很小心,就連他都能聽出他的聲音有刻意放輕的感覺。
貓草先是笑著調侃對方:「怎麼,想讓我入鏡就直說──」一邊說著這句話,他一邊抬起頭,原以為冬泉會跟著笑出來,然而對上的卻是堅定地直視著自己的認真神情。
「是的,我想讓你和這些美麗的景色一起入鏡。」
冬泉稍稍做了個深呼吸,趁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前就搶先行動。
「你的每一個表情……讓我來記錄,好嗎?」
不顧周圍都是正在前往學校途中的學生,貓草被冬泉抱個滿懷;接收到學生們驚訝的眼神,貓草覺得十分害臊,可儘管如此,他還是伸手緊緊回抱對方。
「……根本就沒有拒絕的理由嘛。」
十四歲的他,初次嚐到戀愛的滋味。
那是不管做什麼事,他的眼中都只有那個人的美好時光。
甜而不膩。
☆
這年冬天,冷得刺骨。
「……你們是誰?」
冬泉護在貓草面前,警戒地瞪視將兩人包圍的人們。
「嗚……」
抓緊冬泉的外套衣角,貓草正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。
兩人在放學的歸途上被奇怪的人盯上了,明明他們走的路和平時一樣,奇怪的是,今天並沒有其他人經過這裡。
所以就變成現在這個孤立無援的狀態。
「別擔心,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。」
也許是發現了貓草害怕的心情,冬泉雖然沒有回頭看他,說出口的話語卻神奇地令他安心了不少。
「真是不好意思,我們要找的就是他哦。」看似頭領的男人平淡地推翻冬泉的話,他的雙手插著褲袋,冷漠的嗓音讓貓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「拿他用來威脅雪城一定會有很大的效果吧。」
此時,男人口中的關鍵字將貓草的注意力奪去。
雪城?那不是……
「看你的表情,我們應該是找對人了。」
男人略過擋在身前的冬泉朝貓草微微一笑,然而那笑容只讓他覺得毛骨悚然。
「你們要做什──」
他有些慌張的開口,不過冬泉似乎不打算讓他跟對方說話,一道撞擊聲蓋過貓草的聲音,除了冬泉,眾人皆是一愣。
男人的視線落在冬泉因使出踢擊而抬起的右腿,再看了一眼被踢飛且撞上後方電線桿的部下,一直插在褲袋裡的雙手緩緩伸了出來。
「你不是雪城的吧?」以眼神示意後方慘況,男人打趣地向冬泉笑道:「是哪裡的人啊?」
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,但如果你們想帶走貓草,我就不可能袖手旁觀!」
貓草的角度看不見冬泉的表情,可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十分憤怒。
他不曉得冬泉為何會有這麼大的力氣,這並不存在於他對他的認知範圍內。
接下來發生的事情,貓草的大腦就像是拒絕思考;身後是水泥牆,他被冬泉從前方護著很安全。
但是冬泉就不一樣了。
儘管發揮出遠遠高於常態的力量,可要與男人戴在手上的指虎互相較勁,鐵定會處於劣勢,更何況還是多對一……
對於自己無法貢獻任何幫助,貓草不甘心地緊抿著唇。
他討厭暴力,每當看見雙親或是青梅竹馬帶傷歸來,他就覺得那些傷痕宛如刻在自己心口上,痛得快要不能呼吸。
而現在、冬泉就在眼前替自己承受這些疼痛。
貓草沒想過冬泉竟然能夠一個人匹敵這些健壯的青年們,不像自己,光是要維持站立就耗盡全身的力氣……
也許像他這麼軟弱的人才不正常吧?
「別怕,再等等我,好嗎?」
冬泉將背上的書包甩出去將敵人擊退,同時稍稍回頭瞥了他一眼,也許是擔心貓草沒辦法承受眼前的景象,他的語氣十分溫柔。
「……好。」
貓草有些愣住,他的視線追逐著被丟出去的書包。
沒記錯的話,那裡面裝著的是冬泉非常珍惜的相機。
他竟然就這樣毫不猶豫地丟出去了……?
難道是忘記了嗎?
「冬泉,你的相機──」
有些忘我地想離開冬泉的保護範圍,貓草打算去把書包拿回來,只不過就在他好不容易踏出第一步的瞬間,冬泉便轉過身將他護在懷中。
「那種東西不會比你還重要!」
霎時,冬泉的怒吼與鈍器撞擊物體的聲音同時傳進他的耳裡。
「你,有破綻啊!」
男人大笑著說出這句話,手中的指虎在下一秒便狠狠敲往冬泉的頭部,貓草方才接收到的聲音就是源自於此。
鮮血從冬泉的額角緩緩流下,他親眼看著血液流出的速度變快、甚至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。
「冬泉……」
腦中一片空白,視線因湧出的淚水而逐漸迷濛;他的心好慌,可是他什麼都做不到。
「快……走……」
艱難地從嘴裡擠出兩個字,冬泉的身體最終還是無力地往下滑落。
為了不讓冬泉倒在地上,貓草將他抱得很緊;只是就算他抱得再怎麼用力,對方的雙手卻沒有如同往常一樣緊緊回抱。
「冬泉……!」
他是不是……再也沒辦法感受那溫暖的擁抱了?
心中浮現了這樣的想法,貓草沒忍住,淚水終是奪眶而出。
「跟我們走吧。」
無視眼前所見到的畫面,男人冷哼,伸手便是抓住貓草的手腕。
他的手被粗魯地拉扯著,可他依舊抱著冬泉,雙手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。
明明平時不會有這麼大的力氣……
「……我不要。」
「啊?這種事由不得你。」
舉起手,男人手上的指虎對準貓草便用力揮下,見狀,貓草害怕地閉上雙眼;然而不管怎麼等待,預想的疼痛都沒有傳到自己身上,取而代之的是數道槍聲以及哀號聲。
「啊啊啊──!」
「他不是說不要了嗎?」
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,眼前的男人就被另一名突然出現的西裝男人給撂倒了。
貓草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,那是一般人該有的速度嗎?!
「雪城首領……」
男人咬牙,雖然模樣看起來十分兇狠,貓草卻覺得那其實是恐懼的表現。
「你知道我啊?那麼真是遺憾了。」
西裝男露出淺淺的笑容,稍稍側身,下一刻,被撂倒的男人就被不曉得從哪裡射出的子彈貫穿胸口。
僅僅花費數秒,原本包圍著他們的人群已然全數倒下。這時,一名褐髮少年從高處躍至地面,貓草推測對方原本位於附近住家的屋頂之類的地方,不過這都不是重點。
重點在於眼前拿著雙槍的褐髮少年,正是他的青梅竹馬,伊涉。
「伊涉?你怎麼……」
他正想詢問對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時,腦中便回想起這群人正是打著想拿自己去威脅雪城的壞主意。
而伊涉就是雪城的其中一員。
「憂,你帶那孩子回去,另一個交給我。」
「老闆,小心為上。」
「你才是吧?」
伊涉與那位被稱為老闆的西裝男結束對話後,西裝男就在貓草面前蹲了下來。
「把他給我。」
簡短的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十分平淡,貓草在聽到這個過於直接的要求後更是警戒地把冬泉護在懷裡:「絕對不要!」
「這孩子,我會救活的。」
男人的語氣加重了些,話語中無形的威嚴將貓草震懾住,趁著這個空隙,對方伸出雙手,把冬泉從他懷中帶離。
「啊……」
他錯愕地抬起頭,看著那名站起身、單手就把冬泉拎在臂彎中的男人,而男人似乎也察覺到他的注視,對方僅是露出溫和的笑容。
「雖然是初次見面,不過你就相信我吧。」
貓草的世界是幸福的。
然而真的是這樣嗎?
望著冬泉頭上沿路滴下的暗紅色血液,貓草開始感到茫然了。
☆
回家的路途中,不知道為什麼,貓草總覺得伊涉的模樣看起來比平常還要緊繃許多。
雖然遭遇剛才那種事會變神經質也是難免的,但比他這個當事人的反應還大不是有點奇怪嗎?
難不成是發生了什麼事?
與其在腦內猜想,貓草乾脆直接詢問眼前的少年。
「伊涉,你還好嗎?」
他小心翼翼地開口,深怕自己說錯話會讓對方有更大的反彈;然而伊涉只是稍稍露出驚訝的表情,隨即垂下一直緊握槍枝的雙手。
無人的道路上,伊涉的身影在夕陽的照耀下因反光而顯得有些模糊,可貓草還是看見對方看起來有些苦澀的微笑。
「爸爸和媽媽被他們殺了。」
「……什麼?」
突如其來的消息讓貓草十分震驚,他對殺手的領域根本不了解,不過至少還是明白那是相當賣命的職業,也許在工作時就會突然遭遇死亡,所以殺手周遭的人隨時都有可能會收到死訊的通知。
然而,得知青梅竹馬的父母死訊這件事,他想都沒想過。
「那是發生在我還在學校上課的時候。」伊涉那雙海藍色的眼睛望著他,「我不能連你也失去。」
憂傷的情緒充斥著海藍的雙眼,就連貓草都能夠感受到那份悲痛。雖然伊涉看起來很冷靜,但那些都是勉強自己的表現。
他不曉得該說什麼,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走著。
直到他們終於回到貓草的家門前,肅殺的氣氛又猛然盤踞於此。
貓草將手放上門把的瞬間,伊涉忽然低聲喝止:「貓草,退到後面。」
「啊?為什麼……」
青梅竹馬突然的要求讓貓草感覺甚是不快,正想質問對方,屋內就傳來一陣刀劍碰撞的聲響。
「待在這裡。」
丟下這句話,伊涉搶先一步將門把旋開,同時取出腰間槍套內的槍枝;見狀,貓草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。
「等等、我也想幫忙!」
與充滿幹勁的吶喊背道而馳,眼前景象讓他嚇得倏然停下腳步。
他的父親跪在地上,頭部和雙手無力地垂下,極其刺眼的是穿過背部並插進木質地板的長劍。
「你在做什麼?!快躲起來!」
伊涉的怒斥將他的神智無情地拉回,他揉揉雙眼,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。
「爸比……?」
怎麼了?起來玩嘛。
他在內心如此呼喚著,然而那宛如石像的身影再也不會有所回應。
「你這傢伙……嘖!」
在右前方與敵人對峙的伊涉瞪著此處,也許正是因為太過在意貓草,導致他並沒有注意到敵人來自另一方的偷襲。
煩躁無比的伊涉舉槍抵擋敵人砍過來的短刀,武器相互碰撞的聲響清晰可聞,連同他使出全力而讓手腕微微顫動的聲音一起傳入耳中。
「唔……!」
艱難的控制另一隻垂在下方持槍的手臂,伊涉使槍口朝上,在對方反應過來前扣下扳機;子彈無情地竄進敵人的下顎,同一時間,伊涉被限制的手腕也獲得自由。
疲勞感頓時湧上全身,伊涉緩緩的舒了口氣。
然而,一道女性的尖叫聲硬是讓他原先放鬆的神經又緊繃起來。
「貓草,快出去!」
那是貓草母親的聲音,他望著對面的臥室門口,滿身鮮血的女子手裡握著特製的刀刃,抵擋左右兩方的敵人,並試圖驅趕朝她緩緩走近的貓草。
「媽咪……為什麼?為什麼爸比不動了?」
貓草的腳步搖搖晃晃的,彷彿隨時都會倒下一般。
那道背影是如此單薄,以至於伊涉忘記附近殘存的敵人;腦中警鈴大響,伊涉一個箭步便是跑向他。
「憂……小心!」
「……!」
忽然,貓草母親的警告將他的意識拉回,然而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,全身的感官就在下一秒集中到背部。
冰涼的感覺深入骨髓,不用回頭就能知道,他片刻的恍神使得敵人有機可乘,重創了他的背部。
「啊……」
伊涉緊咬嘴唇,他無力回擊,甚至痛得就要失去意識,可他現在還不能倒下。
貓草回過頭,看見伊涉的背上被硬生生地刺入一把刀的情景,全身開始止不住地顫抖。
「伊涉……?」
「笨蛋……!」
貓草顫顫地開口,卻換來對方的怒瞪。
「是你的本名嗎?」站在伊涉後方的敵人開口,低沉的笑聲聽得貓草渾身發寒。「你們怎麼會帶了個拖油瓶呢?」
四周的敵人舉起武器,銀器的反光惹得貓草的眼睛有些生疼。
怎麼辦?他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……
「快帶他走!」
耳邊傳來母親帶著憤怒的低吼,霎時,一股強烈的衝擊自貓草背後傳來,他還來不及理解發生了什麼事,只感覺有人抓住自己,隨後視野一陣天旋地轉,讓他頭疼不已。
「唔……」
摀著頭部,貓草睜開眼,發現自己被伊涉護在懷裡。
「別動,我必須讓你安全離開。」
伊涉的神情有些緊張,貓草還沒有所回應,他便將他的腦袋按回懷中。
「等等!媽咪呢?」
貓草試著掙扎並問了這個問題,對方卻沉默不語,相反的,抱著他移動的腳步變得越來越快。
這讓他覺得很不對勁。
「伊涉,放開……」
「不行。」
聽見伊涉果斷到甚至有些決絕的語氣,貓草不悅地加重推開他的力道。
不曉得是為什麼,一直難以戰勝伊涉臂彎的貓草竟然有一瞬間掙脫了,起初他並沒有去細想讓對方稍有鬆懈的原因,但就在他回過頭,眼前的景象映入眼中之時,伊涉那露出破綻的理由也無情地讓貓草失去意識。
黑膠唱片機和往常一樣放置在櫃子上,它等著貓草一家人團聚時,播放出愉快的樂曲。
只是現在、那上面躺著的並不是黑膠唱片,而是貓草雙親死後的血液。
母親的頭顱被斬落到地上的畫面,他就算是死也忘不了。
以往不管冬天再怎麼冷,只要和家人圍在一起吃晚餐、唱著歌,貓草就能夠忘記冬天帶來的刺骨。
但是……從今以後,他再也沒有辦法忽視這個讓人心寒的季節了。
☆
冬天過去,迎來了春天。
貓草的雙手被牽著,彷彿要指引他往前走似的,那兩人將力道放得非常輕,小心翼翼的行徑,就算是他這個此刻被布條遮蔽雙眼的人,也能清楚地感覺到。
是伊涉和冬泉。
「到底要帶我去哪啊?」
看不到路的狀態已經維持好一陣子,貓草略為不滿的抱怨道,隨後前方便傳來冬泉溫和的嗓音。
「就快到了。」
即便發生了那種事,冬泉還是一樣溫柔。是不想讓他感到不安嗎?
不過……已經無所謂了。
貓草在心中想著,然後逕自笑了起來。
那是帶著憂愁的笑容。
忽然,他感覺自己踩在石階上,前方的兩人停下腳步,牽著右手的人鬆開手並來到後方,將布條解開。
「到了。」
是伊涉。他以平淡的口吻說道,隨後便頭也不回地往另一個方向走去;貓草想跟過去看,卻被一個陌生的沉穩嗓音叫住。
「你叫貓草,對吧?」
聽到這個問題,貓草收回視線,看向前方。
那是先前見過的、穿著西裝的男人。
不過稍有不同的是,原本能夠好好站著的他,此時卻坐在輪椅上。
「您……?」
這幕景象讓貓草有點錯愕,他伸出手,指向男人的雙腿,想釐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
見狀,男人露出淺淺的笑容,看見那份微笑,貓草竟然不可思議地安下心來。
「你們三個沒事真是太好了。」
簡短的一句話,讓貓草想起了纏繞在伊涉和冬泉身上大大小小的繃帶,明明所有人都帶著可怖的傷疤,唯獨自己並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外傷。
這是為什麼呢?他對上男人的目光,可對方卻沒有要開口解釋的意思。
很久以後,他才從伊涉口中得知,當時要不是這個男人及時趕上,他們兩個早就死在他家了。
雖然要是真的死了也沒什麼不好……至少他的雙親都在那裡。
突然間,他的左手被催促般地拉了下,貓草看往牽著他的冬泉,對方藏在上衣領口處的繃帶若隱若現,那麼多的繃帶,想必是非常深的傷口吧?別說是去想像了,貓草光是看著就覺得難受。
可是冬泉臉上的笑容就好像身上那些傷口是假的,他帶著他慢慢往前走,最後停在那名男人身邊。
男人垂下眼眸,調整輪椅轉向右方,貓草也隨之看了過去。
剎那間,他怔得說不出話來。
「我希望能為你們做點什麼。」
映入眼中的,是刻著雙親名字的石碑。
悲傷的回憶在這瞬間全數浮現,他原以為自己早就對任何事都無所謂了,然而此刻僅是看見男人為了雙親建造的墓碑,淚水便難以控制地順著臉部輪廓滑落。
無視其他人的存在,他跪在墳前大哭,那是連自己都未曾聽過的悲切聲音。
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?直到現在,他還是無法理解。
可是不管他明不明白,自己最重要的人已經不會再陪伴在身邊了,這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事實。
耳邊傳來小心翼翼的腳步聲,大概是其他人想留給他一個能與家人獨處的空間所導致的細碎聲響;一旁的男人似乎也打算離開,當他轉動輪椅準備變換方向時,貓草抓住了他的手腕,迫使對方停下動作。
「……」
男人並未說話,僅是安靜地看著貓草;以雙手胡亂擦拭臉上的淚水,貓草吸了吸鼻子,隨後堅定地抬頭望向對方。
「我想……加入雪城。」
貓草聽見自己說出這句話時的聲音帶著很明顯的顫抖,大概是出自於對未來的迷茫與害怕吧?他不知道,儘管如此,這個充滿危險的要求依然順著心中所想脫口而出。
「他們不會願意的。」
男人瞥向石碑上的名字,眼眸稍稍垂下,看起來竟帶有幾分哀切,宛如對於貓草雙親的死感到十分自責。
「您是我的恩人。」貓草向他慎重地伏下身,磕了個響頭。「我能感覺到您很重視我的父母……所以,請讓我用上一生的時間來回報您。」
「你……唉。」大概是他表現出來的決意令人難以回絕,男人嘆了口氣,那聲嘆息彷彿夾雜著哀愁。「真不愧是你們的孩子啊……」
而在很久很久以後,貓草才得知,男人當時為了保護他們,受了無可挽回的嚴重傷勢,那些傷痕甚至讓他無法再重新回到戰場的最前線;男人再也無法舉起沉甸甸的武器,因為他的手腕再也無法發揮以往強悍的力量;從前都是男人親自執行極度艱難的任務,但是自那以後,他不得已,便只能成為紙上談兵、下達任務給屬下們的首領。
他並不是無能,而是沒有辦法。
縱然日後貓草總是對他惡言相向,許多人卻能明白那些話語中所飽含的深意:感謝、歉疚,以及彷彿對待親人般的存在。
這就是雪城的首領,向武。
☆
貓草的世界很幸福……是這樣嗎?
他深愛著的人們一個一個離自己遠去,身邊僅剩的,便是曾經的戀人、恩人的女兒,還有從小牽著那雙手長大的他……
關於幸不幸福這件事,貓草已經搞不清了。
但既然並不是全部的人都離開了,那麼、他願意再試著相信一次。
相信他的世界是幸福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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